五、招生制度改革: 改变应试教育的第一切入点
记者:您还在学校招生委员会、学校自主招生专家委员会担任重要工作,在北大的新生选拔与招生改革上,做了不少努力,获得过北大招生30年特别贡献奖。特别是2010年,您和十一位教授联名倡议招生制度改革,反响很大。您能否详细阐述一下高校招生工作中遇到的问题,以及改革的方向与思路?
陈老师:不客气地说,我们目前招生遇到的问题严重程度,已足以构成对整个高等教育的本体损害。比如愈演愈烈的生源大战,使得高校不是去招学生,而是在求高分学生,后者往往待价而沽。高校要动用大量人力、物力、财力去游说、抢夺所谓“优秀生源”。高校往往要许诺奖学金、专业选择便利、出国培养经历等等条件,而中学与家长也拿孩子的成绩与高校谈判,以获取最大的利益。事实上,如果一个中学考上北大、清华的学生多了,对他们的声誉与利益都有极大的好处,所以中学就会利用高分学生,特别是“高考状元”来作文章。比如中学会说,“好学生”可以给你,但要搭配几个差一点的学生,还有大学夏令营、冬令营等与自主招生有关的名额也要增加。这样招学生如同买学生,学生成了商品。这加剧了“应试教育”的恶性竞争,而高校也只能按高考分数划线,无法选择真正符合自己培养理念的优秀学生。
随之而起的是,高校为了鼓励招生业绩,设置了各种招生指标,也助长了招生中的不正之风。每年统计的招生成绩指标,一是高分学生,“状元”的数量,一个是最低录取分数线。如果北大录取分数线低于清华、招的“状元”少,就可能影响下一年的录取。因为社会对教育的认识还是比较肤浅的,比如很多人就是认为北大文科强,清华理科强。实际上北大文理都是首屈一指的,但人们不明白理科与工科的差别,这种观念我们做了无数次宣传都改变不过来。
我们现在有自主招生、校长推荐等制度,对人才选拔有一定的积极作用,但这个制度的运作在很大程度上还依赖中学,根本的问题并没有解决。而且两套招生制度并行,大大增加了招生工作量与成本,所以我们此前提出的招生制度整体改革思路是充分考虑了教育规律、公平、效率、成本等各种因素的最佳方案。
从我十年的高招经验来说,目前裸考高考分数最高的学生往往不见得是最好的,因为最好的学生往往没有走高考这条路,而是通过竞赛,保送,自主选拔先就被选拔了。事实上所谓“高考状元”进大学后的表现不少也不是理想的学科苗子,这是非常自然的,因为特别优秀的学生都有自己明确的兴趣爱好,有自己的学习思路,在强调平衡发展分数第一的应试教育上不可能是表现最好的。现在像北大、清华这样的学校在风气的影响下,也不得不尽其可能招揽所谓状元考生,但实际招到的往往并不是最适合自身培养理念的学生,这对大学和学生本人都是一种伤害,这是在人才成本、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上非常不合算的事情。
记者:您所参与起草的教授改革建议很好,现在两三年过去了,这个建议有没有得到教育部门的认真考虑?
陈老师:我们联名上书所提出的一系列办法是久经考虑的结果。中国目前人才培养的问题非常突出,比如功利主义盛行、压抑个性、中小学教育与高等教育脱节等等,但高考考试制度短期内不会发生根本变化,因为这涉及非常复杂的社会问题和利益冲突。我们是试图使录取制度发生变化,以弥补目前考试制度的缺陷,并慢慢引导整个教育观念向良性方向发展。招生制度改革的基本思路是把招生变成大学教授的工作,而不是单单行政人员的工作,因为只有他们才真正了解一个学生的发展潜力。像国外和港台的大学那样,让教授们去直接面对学生选拔人才,提高招生工作面试的比重,比如高考占百分之七十,面试占百分之三十,真正把适合一个学校专业培养,有相关能力、兴趣的考生选拔出来。这至少在“985”和“211”范围的学校有条件能够做到。为了保证其中的公平性,我们设计了省际回避、临时通知、快速面试等一系列的措施,再加上教授自身的学术良知,我相信这个制度设计可以做到最大限度地防范腐败。我们的自主招生面试占很大比重,已实施了很多年,而有效投诉是零,反过来倒是普通招生的投诉居高不下,这也说明科学严格面试的方法其实可以做得更为公正合理,关键是要求有好的制度和程序设计。
但由于长期以来,社会上认为分数才是公平的,并在社会诚信普遍缺失的情况下,我们提出的改革方案难以得到理性的对待。其实,目前的高考制度很难说是公平的,因为教育资源越来越集中到大城市少数所谓“好学校”,各种为应试教育而设的培训班也只有相对富贵的家庭才能承担,这样的话必然导致“寒门子弟”更加希望渺茫,社会阶层流动更加困难,从而引起新的教育问题,乃至社会问题。
另外我在招生工作中有一个强烈的感受,就是现在的学生学习的知识模式化严重,有天分的学生越来越难以脱颖而出。每年我们招生专家去见学生,想招那些有个性、有创新意识的学生,但是的确很少,而且这些来北大面试的学生都是宝塔尖上的。原因在于我们教育制度是单一模式化的,这导致学生思维模式化,分析问题都是千篇一律的正反两面和肤浅的辩证。做题很行,创新能力很差;接受知识的能力很强,但批判性思维很差;做理论分析洋洋洒洒,但拿到案例就失败,面对问题的实践能力比较差。高考招生制度再不改革,教育会越来越平庸化。
记者:您觉得您所提出的改革思路在实施上可能遇到的主要阻力是什么?
陈老师:这个事情北大是重视的。那次公开信发出后,像广东省、云南省一些高校的招办也都支持。但是中国的高考已经几十年了,教育管理部门有两个怕,一是怕带来一定的社会不稳定,现在管理上的基本思路是求稳,所以很难有大的动作。二是骨子里怕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,因为某种程度上说,招生已经变成一种准产业,有各种人事和经济的利益在其中,高校招生部门和地方有错综复杂的关系。现在的高考制度已把考生、家长到中学、大学几乎都绑定到一起了,如果松绑,还要经历一个文化的、民众的、管理人员的认识与接受的过程。
记者:好的,采访耽误了您很多时间,再次感谢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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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记者:郭九苓
采访时间:2013-4-17下午4:00-5:30,5-14下午5:00-6:00
录音整理:胡士颍
文字编辑:胡士颍,郭九苓,陈跃红
定稿时间:2013年 7月18 日,经陈跃红教授审定。
附:陈跃红教授简介
陈跃红,男,1954年生。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人文特聘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北大中文系主任,北大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副所长,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。北大招生委员会委员,北大自主招生专家组成员,本科教育改革战略研究小组召集人。先后担任韩国国立忠南大学交换教授,台湾实践大学客座教授,香港大学、荷兰莱顿大学访问学者等。荷兰莱顿大学博士候选人(1999-至今,导师为 W·L·Edema教授,现任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,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);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硕士(1991,导师为乐黛云教授);贵州大学文学学士(1982)。
著有《比较诗学导论》、《欧洲田野笔记》、《比较文学原理新编》(合著)、《中国傩文化》(合著)、《现状与构想》(合著)等。
主要讲授课程有比较文学概论(本科)、比较文学原理,比较文学经典著作选讲,比较诗学、比较诗学经典导读、二十世纪欧美中国文学研究—理论与方法、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理论与实践、高级汉语写作(留学生)。